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迟子建笔下的哈尔滨

作者:哈尔滨文联

2024-01-10


“尔滨,你让我感到陌生”——今年冰雪季哈尔滨几乎被南方“小土豆”们整沦陷了,这一方面彰显了哈尔滨这座坐落于白山黑水之中的城市的好客风俗,另一方面也反映着南方游客们意欲饱览北国风光的热情。

今天,就让我们一起重温生长于黑龙江的东北作家迟子建的长篇小说《烟火漫卷》,行走在水汽氤氲的澡堂和银装素裹的冰雪乐园之中。

洗浴与澡堂

如果细数哈尔滨永不落潮的生意,洗浴中心和澡堂子肯定位于潮头。哈尔滨人请贵客吃饭,洗澡就像饭后的一壶热茶,成为首选。所以你走在哈尔滨街头,随处可见“松骨”“汗蒸”一类的灯箱牌匾。这里还流传着一个笑话,说是一个外来游客,见哈尔滨高频出现“松骨”这个词,以为是特色地方菜,客人要离开哈尔滨时,进餐馆点名要吃“松骨”,乐翻众人。

这座城洗澡的地方和经营蔬菜的一样,是生活的必需,遍布城区,尽管大多数家庭,具备居家洗澡的条件,但人们还是喜欢走出家门洗澡。能够满足洗澡愿望的地方档次不一,那些豪华的洗浴中心和浴馆,名字多冠以“水汇”“汤泉”之类,装修得富丽堂皇,夜晚的灯饰也华丽,看上去像一座座水晶宫。这样的地方有迎宾员,有客房和餐饮服务,汗蒸、SPA、按摩、红酒浴、精油浴、火山泥浴、牛奶浴、玫瑰浴应有尽有,电子游戏厅、麻将馆、卡拉OK包房,是常见的娱乐设施,它针对的是高端消费者,光顾这里的是少数人。能为哈尔滨市民提供日常洗浴的,是各大楼盘和老旧小区的普通浴池,它们的冠名也很家常——大众、百姓、民生之类,而它的消费也低,二三十元即可满足一冲、二泡、三蒸、四搓的洗澡流程。普通百姓消费得起的奶浴、盐浴和醋浴,甚至为都市女性喜好的据传有排毒美颜功效的汗蒸和火龙浴,也不缺乏。这类浴池出来的浴客,通常没有车接,他们没有一个不是面色红润、表情松弛的。尤其是冬天,浴客热气腾腾地从里面出来时,面对着冷空气,就是一支支魔法画笔,那湿漉漉的睫毛和刘海,顷刻间濡上霜雪,把他们扮成仙人。水不是酒,但人在温水中经过长时间的浸泡和洗浴,也会呈现醉态,你从他们逍遥的步态看得出来。


冰雪大世界


这时节冰封的松花江上,吊车、冰块切割机和卡车现身了,这里在进行一项美丽的作业,工人们凿取冰块,为一年一度的冰雪博览会忙碌着。那些晶莹剔透的冰块,被运往江北的冰雪大世界,成为独特的建筑和艺术材料。冰雕师们手持冰钎、冰斧和冰铲,雕刻出一个大千世界,宫殿、城墙、教堂、粮仓、宇宙飞船、花鸟虫鱼、蔬菜瓜果、七仙女刀马旦、凤凰麒麟、蛟龙天鹅、牛马猪羊、孙悟空猪八戒,真是上天入地,无所不包。冰雕的血管神经是灯饰,夜晚通上电,冰雕就活了!鲤鱼变成了金红色,仿佛一闪一闪摆着尾;教堂发着光,仿佛上帝降临了;粮仓金灿灿的,洋溢着丰收的气息;而天鹅银闪闪的,就像在春天的湖面张开了翅膀。此时的游人喜欢摘下手套,触摸冰雕的花朵、蝴蝶、鱼儿、鸟儿、羊儿,看看活灵活现的它们,果真是冰心吗?




二人转场所


十一月中旬的一个周末,小刘接到他们驻唱的餐馆老板的电话,说今晚是婚宴包席,参加喜宴的年轻人居多,他们喜欢摇滚乐,所以特别请了两个摇滚歌手,他们就不必过来了。小刘胖丫乐不得的,他们每晚驻唱,很久未去新闻电影院看二人转了,这下有时间了。生活中他们受人摆布的时候多,很少能主宰自己,而看同行演出时,很奇怪的,他们却能找到做主子的感觉。


新闻电影院在景阳街上,这条街无论过去还是现在,都是道外区的名街,街两侧多是中华巴洛克风格的老建筑,而它却别具一格,是折中主义建筑风格的。这座米黄色的三层小楼,看上去像欧洲的某个小火车站,设计对称,中规中矩,外墙的山花和塔顶的纹饰典雅灵动,奢而不华。那两个绛红色洋葱头顶,经由雨打风吹,有锈蚀感,似乎怎么也擦不亮了。而这座建筑背后新起的楼,哪一座都高于它,使它显得更低矮了。


新闻电影院有八九十年历史了,初建为中央大戏院,后改为水都电影院,是哈尔滨最早放映有声电影的地方。老哈尔滨人对它记忆较深,刚解放的时候,电影开映前,都要先放一段关于解放战争的纪录片。“新闻电影院”的金字招牌,就像老旧的金冠,还在两个洋葱头尖顶之间闪光,但这里已不放映电影了。一二楼外墙间镶嵌的白字匾额,像一线永不消融的雪,明确昭示着它现今的用途“哈尔滨地方戏院”,成为二人转演出的专属场地。而它的一楼和地下室,部分出租,用于商业,所以在这幢楼上,能看到黑地黄字的“寄卖行”招牌,也能看到白匾黑字的“中医骨科诊所”等。窘迫与富贵,病痛与欢乐,汇聚一堂,难解难分。有人说它最早做过张学良公馆,但未得到城史研究专家的认可,但它做过旧时“道德会”分会的宣讲堂,却是无争议的,砖墙上挂着一个纪念招牌,看来劝善也曾是戏园的主调。


居住在道外的人,一般都来这里看过二人转。一些外地游客,也把它作为了解这座城市文化的一个窗口,慕名而来的不在少数。它票价亲民,现场参与感强,来的人多为图个乐,所以出了一天苦力的人,也愿意收工后买张最便宜的票,嗑着瓜子,跷着二郎腿,坐在后排欣赏一场二人转,放松一下。



哈尔滨城区建筑


于大卫眼中的哈尔滨最迷人之处,就是各城区的老建筑。它们是散了页的建筑史书,每一页都是辉煌。所以每逢初雪的日子,于大卫都会出去拍摄雪光中的老建筑。


刘建国去音乐活动场所寻找铜锤,于大卫从不阻拦。他想即便找不到孩子,刘建国因之爱上音乐,也会为他暗淡的生活,增添一抹亮色。他想如果铜锤是他亲生的,除了遗传他对音乐的热爱,还应有对建筑的迷恋。所以多年来于大卫流连于老建筑,嘴上不说,心底也是渴望遇见铜锤。如果儿子成长为一名建筑师,来这些地方的几率就高。


于大卫与刘建国进音乐厅一样,在老建筑旁遇见与铜锤年龄相仿的男子,总要仔细打量,上前搭讪,跟查户口似的,他也因此遭了不少白眼。


最让于大卫怦然心动的遇见,发生在七年前,它也因此改变了于大卫的镜头语言。那是盛夏时节,于大卫在红军街散步,看见一个年轻人手拿速写本,站在荷兰领事馆旧址前,素描这座建筑。他高高的个子,发丝微卷,鼻梁高耸,眼睛呈现着混血特征,穿黑T恤,卡其色休闲长裤,背灰色双肩包。于大卫过去跟他打招呼,发现他汉语说得不错。于大卫主动介绍,说这是旧时的契斯恰科夫茶庄,你知道设计师是谁吗?年轻人摇摇头。于大卫说那你知道贝聿铭吗?年轻人点点头。于大卫说你知道贝聿铭,就该知道日丹诺夫。他说这位俄国人,是哈尔滨开埠后最伟大的建筑师,目前遗留下来的许多精美绝伦的老建筑,都是他参与设计的。于大卫也不管对方是否乐意,执意要带他去看日丹诺夫的其他作品,说就近可去东北烈士纪念馆。年轻人“哦”了一声,翻动速写本的前一页,于大卫一看,他已参观过,只是他选取的是局部素描,入画的是六根科林斯柱托举的山花,连屋顶也没有。于大卫以为他不知道这建筑的来由,赶紧介绍说日丹诺夫最初的设计是东省特别区图书馆,后来日本侵略东北,这里成了残害爱国仁人志士的魔窟。年轻人点点头,说他已经看过相关资料了。于大卫说那就去下一站,从这儿到果戈里大街的省外办,步行一刻钟就到了,那里也有日丹诺夫的作品。年轻人客气地婉拒,说他有自己的路线图。于大卫注意到,他素描的荷兰领事馆旧址,描绘的也是局部,只选取了哥特式尖顶。年轻人要离开时,于大卫急了,问他今年多大,父母是做什么的?年轻人疑惑地望着他,神情不悦,说哈尔滨的建筑不可以画吗?于大卫首次跟陌生人道出实情,说他多年前丢失了儿子,所以请原谅他的不礼貌。年轻人友善笑笑,说他来自伊尔库茨克,父亲是俄罗斯人,母亲是哈尔滨人。他们一家都与哈尔滨有关联,父亲在哈尔滨留学时认识的母亲,而祖父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哈尔滨,做过一家艺术学校的美术老师。祖父遗留的哈尔滨老照片,有许多漂亮的建筑,所以他大学毕业来此寻访,想把照片中幸存的建筑都画一遍。年轻人同情于大卫,说出自己家世,让他打消幻想,然后收起速写本,去斜对面的英国领事馆旧址了。于大卫望着年轻人的背影,四肢僵直。他觉得整个身体的重心在向大地倾斜,他矮了一大截,深切感受到自己的衰老。那些老建筑是他寻亲的站台,可他不知道终点在哪儿,茫然不知所向。自从相遇那个中俄混血的年轻人,于大卫再拍老建筑时,也尝试选取局部。他发现纵览总体再聚焦局部时,能找到一座建筑的心脏在哪儿。中央大街的教育书店,旧时是松浦央行,典型的巴洛克风格建筑,他拍过不同季节的它的多角度整体风貌。但当他把镜头对准二层的大理石人像柱时,那托举着半圆形阳台的一男一女的人像柱,却像两个苦役犯出现在镜头中,满面凄苦和悲凉,令人心碎。而之前他拍整幢楼时,人像柱给人的感觉姿态典雅,神态安详,尤其是女人的双乳和男人的大胡子,曾让他联想到生命的明月和彩云。而只有人像柱的画面,却是哀伤弥漫,辛酸难言。他们因负重而低垂着头,永无看对方一眼的可能。他们中间隔着一扇永恒的窗,也绝无牵手时刻。于大卫完全抛开了建筑理念,他甚至想,在洋行的外墙矗立这样的人像柱,是在告诫世人,谁做金钱的奴隶,谁就没有抬头之日。


于大卫自此开始迷恋拍摄老建筑的局部,比如秋林公司的橄榄顶,他把它拍出了铜钟的感觉;马道台府只取圆柱形古堡顶的小半面入镜,使它看上去像一枚要升空的火箭,朝向星空,充满了童话意味。有时于大卫不知该把画面定格在哪里时,飞鸟会来帮忙。比如他拍那座清新可人的江上俱乐部,正为是取它的圆券窗还是坡屋顶而踌躇呢,一双燕子飞来,落在外飘式游廊上,于大卫立刻把镜头转向它们。这样的游廊和燕子,就像一首自然流淌的田园诗,恰当地诠释了这座建筑的灵魂。而他拍民益街的一处砖混结构、建造年代不详的老楼时,发现门楼的雨搭上,竟有一丛自然生长的绿植。那斑驳沧桑的门楼,生机勃勃的绿植,穿越时空,互为照耀。


最不适宜从局部看整体建筑风格的老建筑,就是道外中华巴洛克建筑,所以于大卫拍摄它们,要打量再三,才能把中西合璧的元素,收入镜头。而他对这类建筑最满意的拍摄是在榆樱院,将同一空间的西式拱形窗,和它上方的中式葡萄蝙蝠图案的木浮雕,多角度诠释,让人直观感受到两种艺术碰撞的气度,以及雍容的融合之美。当这样的照片积累到一定程度时,于大卫有了做画册的想法,他只想做一册,给一个人看,就是铜锤。所以他每拍一幅照片,感觉自己离铜锤近了一步。



中华巴洛克

历史文化街区建筑


榆樱院的建筑特点,与道外区被保护起来的中华巴洛克建筑一样,风格属于半中半西、半土半洋的。它的姿态很像一个内穿旗袍、外披斗篷的女郎,不脱贤淑典雅的韵味,却又难掩华丽叛逆的气质,别具魅力。


要说这种风格建筑的成因,还得追溯到上世纪初中东铁路的兴起。那时埠头区和新城区是以俄侨为主的外侨生活领地,各种风格的建筑遍地开花,洋风十足。而道外则是中国人的聚集区,旧时叫傅家甸,打鱼的,种地的,赶车的,卖柴的,开客栈、货栈和钱庄的,经营烧锅、火磨和茶庄的,应有尽有。傅家甸早期居民的房子多为土坯房,商业发达之后,土坯房逐渐被砖瓦木石的房子取代。商户再建“前店后院”的房子时,就像一个旧时代裹足的女子,到了新时代要放脚一样,在建筑上呈现出松绑后的浪漫气质,别一番风貌。


大体来说,傅家甸这一时期建筑的平面布局,还是中国传统的合院式,而主体轮廓和立面造型,却吸纳了西洋建筑的特点。房屋通常采用三段式结构,两侧多为柱式风格的装饰,浮雕和彩绘在挑高的柱子、拱式窗棂和门楣上,为房屋勾勒魂魄、增添气韵。也许屋主顾忌西洋风太盛会冲破屋顶,所以没有采取西洋建筑的穹顶和尖顶,最终给这类建筑“盖帽”的,还是中国风的亭楼式屋顶。稍微越轨的笔致,不过是在这顶上,竖立一些矮矮的装饰柱,像是给屋顶别了小巧的发夹。这谨慎的收笔,像盛宴后的一杯清茶,把时髦和洋风掩埋于身下。这朴拙的顶,也似乎在告诫自己和提醒世人:我是谁。


晚餐


哈尔滨人的早餐相对简单,但晚餐决不能马虎,餐桌若没一两样主打菜,似乎一天就白忙活了。菜市场从来都是主妇和保姆的天下,所以来这里的多为女性。哈尔滨人喜欢炖菜,尤其是晚餐,如果没有一样炖菜,肠胃都会和你过不去,总觉缺了什么。炖菜是荤腥与蔬菜的狂欢,是牲畜王国与性灵世界在千家万户的美妙相逢。牛、羊、猪、鸡、鸭、鹅、鱼、虾、蚌、肉鸽,地上跑的,天上飞的,水里游的,都可挑起炖菜的大梁。铁锅、砂锅、钢精锅则是炖菜的家常器皿。哈尔滨人餐桌的炖菜,因时令不同而变换,长冬里最寻常的炖菜是酸菜炖白肉、鲇鱼炖茄子、牛肉炖柿子、羊肉炖萝卜、鸡肉炖蘑菇。春夏的炖菜则清淡些,多数人家灶台上咕嘟响着的,是排骨炖冬瓜、鲫鱼炖豆腐、五花肉炖豆角。到了秋季进补时节,本地的土豆、玉米、倭瓜、萝卜、白菜闪亮登场,因这里昼夜温差大、生长期长,蔬菜品质好,这时节的炖菜,就是它们的天下了。哈尔滨人的炖菜,最喜欢放的配菜是土豆粉丝,爽滑柔韧的它们脾性最好,是收汤汁的高手,也是食物中最美丽的窃贼,滚过哪道汤,哪道汤的精华便被吸附其中,深入骨髓了。

来源:诗刊社